After 75 Years…
第一封信 (日文)
1941年12月。民國30年。昭和16年。
寄件所在:駛離基隆港約18海浬,要前往日本神戶港的富士丸號甲板上。
收件人:給玫熹,我來不及抱到的孫女。
收件所在:台灣台南州東石郡東石庄。
時空背景:劉金牆再度返回日本,當時妻子已懷有老二,但為追尋內心不斷湧起的爵士樂音,無奈暫別妻兒從基隆港搭船返回日本神戶的富士丸號船上,寫給妻子的信吐露自己幾年下來在日本充滿爵士樂環境中的學習喜悅。
親愛的玫熹:
船不久前才從基隆港離開,我的腦海到現在還是不斷浮現夕陽映照在基隆港邊山頭,伴隨著燈火陸續點亮,然後消失在眼前的影像。我知道這次回去日本,不像上次有妳外婆陪伴,船起錨鳴笛的那一刻,我感覺到好像將是獨自一人前去面對有點茫然的未來,內心真的很掙扎,甚至一度想要跳下船回到岸上,再一次和大家緊緊擁抱,只是已經決定了,似乎也就無法再回頭了。
要放下妳外婆,還有當時還在襁褓中的舅舅,加上妳外婆還懷著妳媽媽,真的很捨不得,也很不應該,本來希望她們可以和我一起回到日本共同生活,無奈妳外婆上次住在神戶後 經過一個冬天,就受不了當地的氣候;下雪的零下溫度,冰天雪地的,對來自幾乎終年艷陽高照的南台灣的她來說,當然是很難忍受的。加上和我一起到日本,不像在台灣身邊總是有人可以幫忙做家事,服伺在旁。陌生的環境、語言的隔閡,日子突然變得辛苦很多。或許,這就是讓她一直想要回台灣,不願和我回日本的原因吧。
中國和日本的爭戰一直在進行,日本人也開始強拉我們台灣人到軍隊當軍伕。這次我回來,身邊幾個熟識的好朋友有的被迫離開家鄉,搭船上戰場,要被送到哪裡?什麼時候會回來?甚至連能不能回來都還不知道啊!但是,能不去嗎?對於戰爭,我是堅決不能認同的。台灣人幫日本去打中國,有人會死,有人不知去向,留下的,總是故鄉的長輩和妻兒沒有止境的盼望和哭泣啊!
雖然我這次也是一個人遠赴重洋,相隔上千公里,再見面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但至少妻兒們都還在,日子過去小孩會長大,或許有一天,我還有機會聽到兒女們叫我一聲「多桑」啊!至少我還可以活著思念她們,因為思念是不受到時空限制的。
這次要離開前,很多長輩和親友都問我,非去日本發展不可嗎?留在台灣不行嗎?對我拋家棄子獨自到日本的決定很不能理解。妳外婆或許是受到禮教約束,嘴裡不說,沒有反對也沒有支持,但從她寧願獨自留在娘家扶養兩個小孩,也不願意跟我一起走,我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坦白說,我真的曾經認真考慮放棄過去這麼多年下來在神戶西宮打下的基礎,回到台灣故鄉一切重來。只是經歷這幾個月下來,我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被人統治的土地上只有緊閉、沒有自主的空氣,不用說,哪裡有什麼音樂的花朵會盛開呢?
有人問我,你到底在追求什麼呢?我想了想,在這個爭戰的時代,做為一個被統治下生存的人,如果可以自在的生活著,可以無畏的追求我的最愛和經營所指揮的樂團,能在音樂中發揮想像,無邊無際的讓音樂纏繞飛揚,這不也是一種莫大的自由嗎?
船已經完全離開基隆港了,已經看不到屬於岸邊的任何景物了,正在開往日本本州的途中。過了這晚,再過幾天一早就會抵達神戶港,幾個晝夜的航程,就可能是天人的永隔,同在人間卻不相見,妳說,會不會掙扎?會不會難過?
愛你的阿公 劉金牆
昭和16年12月31日
第二封信 (中文)
2005年12月。
寄件所在:Creole Music Cafe, Third Avenue, New York, NY 10035 USA。
收件人:我思念的外公劉金牆。
收件所在:日本兵庫縣西宮市今津六石町,Oriental Moon Club。
時空背景:冬日深夜的紐約Jazz俱樂部外頭,這天雪下得大,裹著厚厚大衣的Macy,雖然感到天冷而略微顫抖,但內心卻因首度站上爵士樂世界舞台的短暫發光而雀躍。在寒冷冬夜風雪中,寫信給外公吐露喜悅。
外公:你好嗎?
來紐約這麼多年,追尋著當一個爵士歌手的夢想,直到今晚,才第一次從頭到腳真正體會到被爵士樂澆灌的感動!剛演唱完,雖然Pub外頭在下著大風雪,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要趕快寫信給你,和你分享;因為我想,這份感動,你應該能體會,因為,早在六十多年前,你就比我更早體驗到了,對不對?
玩爵士樂的都知道,要站上紐約這個爵士音樂首都的舞台,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裡的舞台很多,有全世界知名的Village Vanguard和Blue Note,也有免費就入場聆聽生猛爵士的小酒吧。雖不缺舞台,但同時想要登上她大展身手的樂手,可是來自世界各地,每個人都想要來試試看,挑戰自己的能耐究竟到哪邊。
有人曾說過,爵士樂是跨越種族限制的音樂,包容與融合是她的特色,也是她之所以一直吸引人的地方。在紐約這裡也是,只要你有實力登上這個舞台,能和其他樂手互動共鳴,不管你是吹小喇叭的、還是彈鋼琴的、或者像我是歌手,無論年齡或來自哪個國家,只要有自己的聲音和想法,確實有兩下子,台上台下都會不吝嗇立即給你掌聲鼓勵的。
外公你也知道,我在台灣時,大學念的是音樂系,也算是科班出身。只是畢業後我堅持走到流行音樂這邊,十幾年前還不小心發了張國語創作專輯,只是當時天地人都不和情況下,我成了一片歌手!到現在問人家,十之八九都不記得曾有過這張專輯。是啊!現在想想,「是娟女子」,這專輯名字還真是有個性的呢!
二零零二年我離開台灣,帶著僅有的一點積蓄來到紐約,放棄在台灣已小有名氣的天王天后配唱製作人工作,等於是從零開始;也去過一些傳統名校進修爵士樂,但總是上過一段時間就放棄繼續待在學校裡頭,因為學校裡的爵士樂只是理論,我感覺真正的爵士,可以讓聽者有共鳴的爵士,應該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所以,我開始嘗試和同樣有夢想的樂手一起Jam,而這一Jam,就是三年過去。
直到現在,我的腦海還記得要離開台灣前一天在客廳收拾行李的畫面,媽媽一直問我說:「在台灣生活不好嗎?紐約什麼東西都貴,人生地不熟的,一個女孩子年紀也不小了,為什麼不結婚找人嫁了?妳到底去那裡要做什麼?」
我很難跟她解釋,或許也像你當年要離開台灣,一個人到日本發展一樣,心裡的呼喚強烈得讓人無法忽視,只好順著這內心的聲聲呼喚,到該去的地方,如此而已。只是這一走,就是一個太平洋,就是相隔數千公里。
今晚在這個爵士樂的舞台上,我享受到把生活的體悟釋放出來,成為活生生的爵士聲響,真的很開心。唱完後台下有幾個樂手還主動過來鼓勵稱讚,他們問我從哪裡來的,聽到我回答「台灣」時,都驚訝得很,看到他們略顯驚慌的表情,我倒覺得有趣了起來。
外公,你知道嗎?坦白說,來這裡幾年下來,原本是有些心灰意冷想回台灣了,只是很不甘心,也覺得自己的努力還不夠,總覺得應該還有發揮的空間,所以一直努力撐到現在,幸運的遇到現在的老公Ken,一樣喜歡音樂的Ken,是他鼓勵我「做自己」的。是啊!「做自己」、「找到自己」,「唱自己」不正是我當初來紐約最主要的原因嗎?
雪還是一直在下,紐約的冬天,真的好冷好冷。不過今天晚上,感動發燙的心一直激烈的跳動著,相信同樣遠離台灣到日本的你,一定也曾和我現在一樣,有過相同的心情才是。
阿公晚安 玫熹
2005年12月31日
第三封信 (日文)
1951年10月。民國40年。昭和26年。
寄件所在:日本兵庫縣西宮市武庫川堤防。
收件人:給獨自在美國紐約奮鬥的孫女玫熹。
收件所在:100 West 49th Street, New York, NY USA。
時空背景:大阪府神戶西宮市武庫川堤防邊上,時為秋陽西下黃昏。經過5-6年的通信禁令,終於和嘉義家人連繫上,除了吐露多年獨自在日本打拼的艱苦與歡愉,但也不得不坦承已和日本當地女子再婚,並育有一女的事實。
玫熹:
秋天了,氣候慢慢的轉變,變得比較冷了,尤其是清晨一大早和傍晚時分,有種屬於秋天獨有的寒意;是沒那麼冷,卻是明顯的與夏末的清爽大不相同。就像這時候,夕陽逐漸西下,將要隱沒在遠處的山頭,我現在就是穿著薄外套,坐在堤岸邊給妳寫信呢!
再一次回來神戶西宮這邊,轉眼已經過了十年,這十年,世界變化的很多。日本已經從爭戰中敗退,台灣也重回到中國。只是誰也沒想到,台灣和中國的關係會出現這麼大的變化啊!台灣既是許多像我這樣離開多年的遊子一輩子的故鄉,卻也是只能在夢裡出現、讓我大聲呼喚和思念的土地罷了!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這段不算短的時間,我的音樂事業有不錯的發展;除了接連開了兩家樂器行,生意還算不錯,我帶領的樂隊也運作得很順暢,不只是演出邀請不斷,到晚會、舞廳或是喜慶的場合演出,聽眾反應很熱烈。我也時常從美國引進最新流行的樂譜,跟上最新的音樂潮流,像是「Your Cheating Heart」和「Too Young」這些歌曲Macy,想必妳也都知道這些曲子吧!
為了能讓我的Big Band有獨特的演奏風格,我花了不少時間自己編曲;因為我認為一個樂隊要有特色,就要有屬於自己獨一無二、可以被辨識的聲音。我擔任團長,當然就要想辦法創作出來。怎麼樣的樂器配置才好聽、什麼小節要給哪個樂器來即興演奏、怎麼樣搭配得恰到好處,都是我常苦思的。編曲這工作雖然辛苦,常要熬夜思考,可是每當深夜時,我在房間內想像自己指揮著樂隊,大家一起吹奏快樂的音符,樂音總會帶我到一種快樂無比的境界!
說到這裡,有件事情來不及說,實際上也無法先告訴你們我就決定做了...妳外婆一旦知道一定會很難過、生氣,憤怒也是應該的,我很猶豫也很害怕她的反應,可是既然做了就要承擔這決定。
我要說的是,我在日本這邊結婚了。幾年前我娶了神戶這邊的一個歌手,我們一起經營樂器行,而且還生了一個女兒。決定再婚前,我一直在想,到底什麼時候我們全家可以重新團聚,不管是在日本或是台灣的土地上。可是戰爭結束後到現在,我一直為著沒辦法聯繫上妳們而苦惱著,著急掛念著妳們過得好不好?只是距離的遙遠隔離,還有孤身在這裡的情感,我終究還是要尋找到一個出口和依靠,所以,帶著不知道今生能不能重逢的遺憾,我還是做了決定了。
我不能也不敢祈求妳們會諒解,畢竟對妳們來說,這是背叛。對家庭、親友,甚至也是對台灣故鄉的背叛,可以說是一口氣把彼此原本只有大海相隔的距離,再一次切斷、永遠隔離。想到這些我就心痛,可是我又能多說甚麼呢?造化弄人、戰爭無情,再多的抱歉,我想也無法撫平情感的傷害。
這麼多年沒能連繫上,也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你們都好嗎?我很期待能聽見「一切都好」的回答,也希望妳們可以相信我,我思念妳們的心情,還有這輩子做為我們劉家一份子的心,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金牆
昭和26年10月31日
第四封信 (英文)
2006年11月。
寄件所在:Macy Vocal Studio, New York, NY USA。
收件人:劉金牆,Cabaret Pacific Band Master。
收件所在:日本兵庫縣西宮市NCB音樂部。
時空背景:Macy的住所,開放式空間內仍繚繞著幾個小時前幾位樂手好友一起JAM的樂音,為著幾天後即將首度進入錄音室而努力。
阿公:你好嗎?
下周五就要進錄音室了,雖然十幾年前就曾發過專輯,之後進錄音室配唱,更像是家常便飯。可是,這次是要在紐約,和美國的爵士樂手一起合作,錄我的第一張爵士專輯,心情上真的是緊張期待又興奮呢!
來紐約四年多了,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還要在爵士樂上繼續追求;不過真的很幸運老天爺恩賜給我生命中的知音,是Ken鼓勵我「做自己」、「相信自己」的,才會有下周這個錄音的機會。他跟我說:「Macy啊!妳這麼喜歡音樂,這麼愛唱歌,應該在有限的生命裡為自己留下聲音的記憶,不要顧慮什麼市場不市場、流行不流行的,就是錄一張CD,等我們老了再聽時,或許還可以回憶當時年輕歲月啊!」經過一番沉澱省思,於是我開始著手製作,找適合的編曲和樂手,終於下周要進錄音室囉!
我這次的選曲,難在不同文化中要找尋到一個能說服自己再唱歌的著力平衡點。想了好久,唱英文Standard嘛!其實也不差我一個台灣人,而我又很喜歡中國上海百樂門時期的國語老歌,這些老歌都有著濃濃的爵士Big Band的風味,跟外公你的風格和年代也差不多喔!再加上我這幾年在紐約的實地體驗,所以才想要以爵士精神出發重新詮釋國語老歌啊!
阿公你知道嗎?我把「瘋狂的周末」這首國語老歌,試著填寫新的歌詞,紀錄我在這裡的生活體驗;也選用「Caravan」和「Harlem Nocturne」這兩首曲子,融合一起改編成「Harlem Fantasin」,靈感來自於我在哈林區表演的感受,中西合璧的詮釋,希望你會喜歡。
這次的錄音,特別找了這幾年下來我在紐約賞識的樂手。有來自日本的鼓手,為了決心留在紐約發展他的音樂生涯忍受著孤單寂寞,而且得比平常人更要有毅力和耐心來克服生活上的挑戰;我想外公你一定也曾深刻體會過那種滋味吧!一個外國人在世界爵士樂的舞台正中央,要發光發熱確實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很多時候好多表演藝術家也只能靠著到餐廳當服務生兼差換生活費,然後把握每次機會努力演出,聽來很苦對不對?可是這也是紐約迷人的地方啊!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聽聽看,我的鼓手的鼓打得真是好,可以把Swing打到「幼咪咪」,一點都不馬虎喔!
幾次排練下來,我實在是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玩音樂的感覺,他們會要我翻譯歌詞的意思,想要知道我在唱什麼,並且從我歌唱的情緒中,揣摩出最適當的即興回應。我相信阿公你帶樂團這麼久,一定能體會我的感受吧!
對了!外公,忘了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喔!每當我有機會表演中文歌時,這些美國的聽眾和樂手都顯得特別的high,儘管他們聽不懂我在唱什麼,但他們看到我的投入而且感覺到這一股新鮮的能量時,都跑來問我有沒有CD?還說很期待我的專輯趕緊會完成呢!
祝福我錄音順利吧!
想你的 玫熹
2006年11月15日
第五封信 (日文)
1960年3月。民國49年。昭和36年。
寄件所在:台灣嘉義市火車站第二月台。
收件人:天涯歌女玫熹。
收件所在:GA- Bee Music, LLC, New York, NY USA。
時空背景:台灣嘉義最熱鬧的火車站前。2年前攜再婚女兒回到台灣的外公劉金牆,似乎開始後悔自己返台發展的決定, 畢竟當時的台灣音樂環境相距日本甚遠,對曾體驗過真正爵士樂風采熱力的劉金牆來說,在台灣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音樂的生命力,下了重回日本的決定...
我的孫女:
從日本神戶回來故鄉台灣嘉義不過幾個月,這段時間我感受到的嘉義,除了一股讓人窒息的空氣,身邊幾乎沒有人可以和我聊音樂、一起演奏音樂。我不知道,或許光復後的台灣,連溫飽都可能有問題了,音樂這種被認為是有閒有錢才玩得起的活動,怎麼會發展得起來呢?要寄望在這裡發展音樂事業、帶樂團,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問了一下身邊玩音樂的老朋友,一問對目前美國最流行的樂曲,完全沒聽過,還是停留在過時的老調,玩音樂的態度不好,也不看曲譜做基本功。唉!連個討論的對象也沒有,說實在的,跟我在日本相差實在太多!
離開嘉義故鄉十七年,坦白說,在日本的這段期間,是我人生到現在最充實也是最有目標的一段時間,雖然妳的外婆不在我的身邊,我也看不見妳的舅舅還有妳媽媽的成長過程,總是讓我感到很愧疚。不過還好,在那裡一直有音樂陪伴著我。雖然我的樂器行在戰爭中被空襲炸掉,還好我的樂團Cabaret Pacific還能勉強運作下去。身為一個樂手,只要有舞台可以演奏,日子過得再辛苦,我也不會抱怨什麼,這就是支持我在日本發展下去最重要的動力啊!
坦白說,決定回來前心裡實在不安,要我放棄一切回到闊別十七年的台灣,實在是近鄉情怯啊!雖然人家說,「水還是故鄉的甜」,可是為著現實考量,這次回來只能算是看看,因為一段時間下來,我不禁感嘆,故鄉的水雖甜,可是經過這麼久的相隔,竟然也變得苦澀了起來。
回想到妳媽媽長到十七歲才第一次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明知道出現在眼前的,就是她曾經在夢裡盼望見到一面的父親,可是竟然連喊我一聲「多桑」都喊不出口,我感覺得到她卡在喉嚨間的悲憤。畢竟我從來沒有盡過一個為人父親應盡的責任,她喊不出口,也多少減輕我內心的愧疚,只是Macy啊!妳知道我的心有多麼多麼痛啊!
或許這就是戰爭無奈和可笑的地方,我在異國,回來故鄉找尋失散的妻兒,只是啊!這個家,好像已經看不到我的存在,故鄉也是,變得不是我曾經那麼魂牽夢縈的地方了!
大家都希望我在台灣定居下來,全家人可以重新團圓,也把妳的日本阿姨留在台灣、想要綁住我的心,不要再回到日本去。但是我人生光采的日子是在日本發生的,舞台在那邊,留在嘉義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的音樂生命死去。妳說,我能不回去嗎?我終究還是要離開,到一個有音樂的地方,即使是一個人,只有我自己!
保重
阿公
民國49年3月21日
第六封信 (英文)
2009年9月。
寄件所在:台灣基隆港海洋廣場。
收件人:正忙著幫樂隊編曲的阿公劉金牆。
收件所在:日本大阪市天王寺區。
時空背景:錄製完這張專輯的音樂部分後,Macy回到台灣找尋發行機會,同時追尋外公劉金牆遺留的身影,偶然在台南舅舅家發現外公當年在日本演奏爵士樂的樂譜,意外發現外公當年苦心親自譜寫的樂曲,自己竟在60年後,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選擇相同曲目,改編重唱,超越時空與地理限制的祖孫倆,因為這首樂曲連結起來。
外公:
該怎麼跟你說我現在仍激動難以平復的心情呢?
自從看到你厚厚一大疊的手抄譜,還有應該是當年從美國進口的第一手流行樂譜之後,雖然總是聽媽媽說你是玩音樂的,可是,我真的到現在才知道,阿公!你是玩真的!看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驚訝到眼淚差點掉下來。
這張專輯錄好到現在已經兩年多了,直到這次要回來台灣上飛機的前一刻,才從混音師那裡拿到最後定案版本的母帶,這個參與過無數葛萊美獎項的混音師跟我說,我的CD和當紅的爵士歌手專輯相比毫不遜色。聽到他這樣說,給我和Ken很大的信心,我相信這不是隨便說說的場面話。我想,他大概也聽到了這張專輯中大家用音樂打破語言國界的每一顆誠懇的心吧!
專輯終於要進入到整體包裝設計的階段了,我回來台灣本來是要在電影裡客串一角的,可惜後來因為預算限制,我的演出部分臨時取消了。不過正好讓我有時間到台南找舅舅一趟,由於媽媽對你實在沒什麼印象,我只好追著舅舅,要他多說一些關於你的事,企圖想要在舅舅的口述下,勾勒出你傳奇的一生。媽媽曾告訴我說,你不要後代子孫再有人走音樂這條路了,因為太苦了!為此還禁止舅舅學音樂怕他跟你一樣被音樂給抓走了!
可是好玩的是,舅舅還是偷學了吹小喇叭、到高中教樂隊跟你一樣也開了間樂器行。而我,把爸媽都留在台灣,同樣一個人跑到紐約學爵士樂,生命輪轉與巧合,不能不讓人驚嘆啊!
不過外公你相信嗎?前幾天和舅舅閒聊時,他最後從客廳櫥櫃下拿出一捆布包,他說這是你留下的樂譜。還沒有打開時我看著這一捆高至少二十公分的布包,當下念頭是驚喜,沒想到阿公這麼認真,還有樂譜。但當舅舅小心的把布包的結打開時,剎那間我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不知道裡頭會不會剛好有我專輯中選用的曲子?
沒想到,我們真的在一本曲譜本子裡,看到你用鋼筆寫的 「Harlem Nocturne」這首曲名,是你幫第一伸縮喇叭手寫的,下頭還有你用書寫體寫下的英文名字「Liu Chin Chang」。我仔細的翻看這樂譜,原本輕盈地在五線譜上跳動的音符,彷彿有了厚重的生命力!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專輯中竟然也恰巧選用了這首歌曲,命運是如此的巧合,原來阿公早在六十年前,就已經譜下我到紐約生命的主題曲。
眼前這堆顏色早已發黃的手抄譜,觸動了當場每一個人的神經,就連媽媽也是第一次看到。她事後驚訝的跟我說,她只知道阿公你是吹薩克斯風的,但沒想到是這麼專業的音樂家。又跟我說,她終於能夠體諒你和我為何要離開她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生命走到這一刻,終於打開了許多纏繞她多年的心結和撫平過去她沒有父愛的傷痛。
離開台南後我和Ken到基隆遊玩,一路上Ken發現到我被這意外的生命連結給震撼到。就跟我說,他認為這是阿公在告訴我,追尋自己的夢想是對的,只有做自己才能寬闊,就像是我獨自離開台灣到紐約,意外遇到他,然後兩人結婚,還錄下這張唱片,接著為了專輯回到台灣,意外找到阿公你六十年前親手抄寫的樂譜,讓舅舅和媽媽重新認識自己陌生而且早逝的父親,這一切若不是我要做自己,阿公也順著自己,是不可能發生的。
坐在基隆港海洋廣場前的長凳上,看著船進船出讓我想像當年你從嘉義北上來這裡搭船去日本,然後五十幾年前又從日本回來,全家人來這裡接你的景象。後來你還是率性的離開了!最後在大阪窮苦潦倒地走完你人生的最後一段路。安息吧!外公!我要把這張專輯獻給你!
阿公,All for Jazz,不知道你認不認同我的想法?
玫熹
2009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