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背簍,晃悠悠。小背簍裡的女孩,宋祖英,晃啊晃,從躲在簍子裡尿溼媽媽的背;十五歲晃出湘西苗族古破山區,十九歲晃至北京,二十五歲晃上中央電視台春晚,最終晃登了中國第一民歌天后。今日的她,四十五歲,已於全球各大歌劇院,雪梨、甘迺迪音樂中心、維也納受邀登台。今年母親節,小背簍的女孩,終於晃至了台北;母親節那一晚,於台北小巨蛋進行第一場演唱會。

如果從宋祖英出生的山村畫一條直線至她登上國際歌劇院的雪梨,距離等同接近地球的半徑。歷史上和她同一山區的苗族人,五百年來多數未曾走出大山一步;五百年來未曾改變背簍趕集,換取生活所需的生產模式。

而她不只華麗站上台北,更站上世界頂尖的舞台。宋祖英,三個字雖已於大陸家喻戶曉;在台灣,由於她演唱的歌曲,多屬苗族、湖北民歌,或大陸國家慶典曲調,我們不曾將她與熟悉的國際巨星相提並論。沒有人否認她的才藝,但由於我們耳朵早已被西洋古典及現代流行音樂的腔詞僵硬化,她的歌聲總被台灣聽眾不公平地歸類為另一個世界的美聲。

正如沈從文的小說《邊城》,主角翠翠與相依為命的爺爺,居於湖南湘西茶峒;這個點於中國大地圖上怎麼也談不上「邊」;但它地處湘、鄂、川、黔四省邊區,多水且大山;皇軍朝廷勢力皆難抵達,因此美麗的苗疆,自古即被屈以集權軍事的角度鄙稱「蠻夷之地」。

但早在宋祖英之前,戰國時代的詩人屈原已發現湘西之美,因此寫下了《楚辭》;晉朝陶潛宣稱在這裡,他找到了「桃花源」。上世紀,中國三十年代最著名的小說家沈從文多篇作品《丈夫》、《蕭蕭》及《邊城》,一方面撰文描述這裡的寂寥窮困,一方面也書寫湘西大山多水令人難以抵擋的純樸淒美。

如今已是大陸名勝的古城鳳凰,便是這兩種軍事文化交錯衝突下最完美的山居產物。明代為防止苗族起義,萬曆年間鳳凰成了軍事要地,大修邊牆;最初規模三百餘里,基底厚五尺,寬三尺;三百多年後,城牆雖多頹圮殆盡,仍留殘跡,反成一景。而古牆雖已塌了,純樸大山鄉居仍世代相傳。滿山油桐白花,渡口水鳥紛飛,小山頭這一端不時有人打點鼓聲,邀和著山的另一頭傳唱山歌。苗族的女人則絲帕纏頭,能泅水,能走山路,還能肩扛小背簍;趕著市集,賣起手工織物換家用盤纏。背簍裡不只裝著賣的、買的,還裝著沒全長大、尿溼媽媽背、還不會照顧自己的稚兒。

苗族女人的千萬背簍裡,四十年前躺著一位我們今日書寫的女主角,宋祖英。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那一年,也是沈從文被抄家八次那年,她誕生於土家族自治區的苗民家中。我曾看過一間典型苗民的土家族居屋;三大間,中間稱之堂屋,兩邊叫人間。但那土屋,在我們生活優渥的人眼中,根本不是人間住的。火塘就設於堂屋正中,比日本鄉下地爐簡陋百倍,苗民們就在此炊煮、燒茶、冬夜取暖。地當然是泥、屋頂草竹編織,擋不了大雨,木頭牆也稱不上牆,就是一支釘子釘上也掛不了東西的薄板。宋祖英生在這樣的苗民人家,而且更苦。她十二歲那一年爸爸生病,家裡沒錢,眼睜睜看著父親斷氣。出生不久的弟弟得了百日咳,本是場小病,竟因服食當地草藥偏方,從此聾啞一生。初中沒畢業的宋祖英,若不是上天眷憐,既給了她天籟般的嗓子,又賜予她嬌媚的外表,她將只是千年來千千萬萬葬身荒蕪邊城的湘女苗族女孩。

宋祖英的成名曲〈小背簍〉,「童年的歲月,難忘媽媽的小背簍,小背簍,圓溜溜……多少次聽唱山歌……在高頭,多少次爬出背簍我光著腳ㄚ走……媽媽那回頭的笑臉,多少思念多少情……。」說唱的不是有趣的童玩,而是瘦削的母親如何挑起家庭重擔的悲歌。成名後她回憶當年爸爸過世,平日夜裡,媽媽於昏暗的煤油燈下,嗡嗡紡紗;一手控動小紡車,一手瞇著眼攬著五彩線。完成了織品,母親即背起小竹簍先放著她,再包好織品,人如蝸牛般在大山裡爬行趕市集。湘西古丈縣岩頭寨的老寨村,每到一個時日就有一場市集,那一場市集將決定宋祖英家中下一段時日所有的生活收入。能賣的,要買的,全背在媽媽身上,外加一個還沒學會禁尿的娃兒宋祖英。在大山彎曲陡峭的山間小道,宋祖英一家就這樣爬過了人生最苦的歲月。

宋祖英在台北個人演唱會末段唱了三首台北人熟悉的歌曲,周杰倫的〈千里之外〉、台灣民謠〈阿里山的姑娘〉、莎拉布萊曼跨界名曲〈告別時刻〉(Time to Say Good Bye)。台北聽眾前半段固然震撼大陸民歌女王的現場唱功與舞台陣仗,後半段則情不自禁跟著打起了拍子。周杰倫上場時公開母親也在現場聆聽,上半場已傳簡訊給後台的兒子周杰倫,「唱得太好了」。終了〈告別時刻〉前奏曲響起時,宋祖英念著我熟悉無比的歌詞;她的歌聲太明顯地超越莎拉布萊曼。我坐台下,在一首我背唱如流的音符中,沉思著世間的人生距離。宋祖英生於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莎拉布萊曼早她六年,但兩人生日只差一天。可是,一個誕生英國房產仲介商家庭,一個誕生苗族山區。一個不到二十五歲已因《歌劇魅影》音樂劇享譽全球,收入數十億美元;另一位呢?出身《邊城》之邊的蠻荒老寨,唉!小背簍裡的女孩能上進地走到今日,得多少上天的垂憐、眷顧、與天賦啊!

宋祖英同村山裡的孩子生長條件太差,能活著,只有一半的機會;能走出老寨村出外發展,那更是萬分之一機遇;即使入了湘西歌劇團,還能闖入北京,再登上央視春晚,並最終被中國音樂學院破例收生,栽培為聲樂博士生,那是數十億人中之一;她的成功,得奠基多少厚底子!許多中國媒體讚譽她,總愛引用多明哥或波伽利之讚辭;我聽完宋祖英的演唱會,並不服氣。

這個背簍上的女孩,走至今日,還不算巔峰。她的歌聲之美甚至超越波伽利,現在以地球角度論她仍只是全球主流音樂的「邊城之光」。如果沒有中國的崛起,她甚至可能更沒沒無聞;而今中國經濟雖已崛起,文化上仍非全球軟實力的主流國家,宋祖英還沒有得到她在世界樂壇應有的地位。

如果「世界是平的」,她能有機會與幾位號稱世界最傑出的女高音如Kiri Kanawa或莎拉布萊曼同台飆唱,我篤定西方世界會在一個平等的舞台上,發現並屈首於宋祖英的歌聲。

沈從文寫《邊城》,曾經提及他想將「某種壓抑的夢寫在紙上」,湘西的山山水水,使每個想出息的人,雖都得離開邊城;但那裡觸目的青山綠水,人事哀樂,永遠令遊子夢裡回鄉神往。「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沈從文寫作《邊城》並再修訂後八十年,他書寫心疼的湘女,終於不需再以悲劇的面貌呈現世人眼前。〈辣妹子〉、〈小背簍〉……,一個女子意外唱出老寨村裡最高亢的音韻,把世界變成了另一座山頭,開始打探那猶似夢裡浮起的美妙歌聲,打從哪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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