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湯子扮張華,第三次置身瑯嬛福地。

傳說中凡人僥倖進入的各種洞天裡,瑯嬛福地是唯一以文字為寶藏的境界。故事主角張華,晉朝天下最博學多聞者,只有自信讀遍天下書的他,才能理解瑯嬛福地藏書的浩瀚珍貴。

張華首次進入是十四世紀,在元朝伊世珍所輯的《瑯嬛記》。有如唐傳奇慾望夢遊的路線,福地空間由窄而闊,一間比一間宏偉的藏書室,越來越精采的書目內容,最後兩隻龍犬看守的高屋內,傳說中的祕籍全在目光可及的清晰。面對知識領域最不可思議的財富,張華大為得意,希望以金錢換閱讀資格,「癡!」主人罵他,下令逐客。

第二次機緣出現在十七世紀張岱的改寫。風景一換而成桃花源,福地藏書處也由宮室變成精舍,龍犬守護的祕籍所在,竟縮小為一間密室。張華收斂起急躁輕狂,態度謙沖內省,再度站在絕世經典前,強烈意識到自己所知的渺小,爽然自失。他決定改天自備糧食再來好好看書。微笑的主人送他出門。兩度,福地之門在張華身後砰然關起,消失人世。

廿一世紀,Google的搜尋智體蜂湧深入史丹福、哈佛等大學圖書館,把知識寶庫全面掃描數位化,絕版的、商業管道看不見的、從來也本來永遠不知道的書,一頁頁浮在虛擬空間,時間無限延伸,上下五千年,又急速壓縮到書和遠距讀者接觸的一刻;人文世界寂靜多時的神經又開始發出交感電波,而且,免費。

有版權的書另當別論。美國最大的出版公司藍燈書屋提出讀者可以每頁五分美金購買出版品的章節,四分錢歸出版商和作者,一分錢給合作者,譬如亞馬遜和Google。這個概念相同於蘋果電腦開發的「我」系音樂購買及聆聽渠道:「部分」合法取得,搜尋到所要的內容頁數,付錢後直接以檔案下載到個人電腦。

曾有做音樂的人厭惡「我」系音樂渠道。苦心作品被七零八落拆解,想透過整體性表達的藝術概念,全泡在一鍋雜燴裡,亂數上場娛樂個人聽者。這回,輪到書被支解了?

「我式」的交易讓人更精確地買到自己要的文化產品;不過,這僅是一種新方式,不會消滅既有的商業機制。世界繼續並存,各供所需;完整的美感,起承轉合的圓滿性,還是有不衰的魅力;「我」也不會突變,照樣依著幾大意識型態再做細部微調。

知識大門洞開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張岱改寫故事正是因為第一回的態度已經過時。他修正了當之無愧的傲慢,與知識的關係加入了景深和比例,意識著自己相對於遼闊知識海的微末,但他的張華遲疑了,沒有把握已經入門的榮幸。那麼我們時代的張華呢?福地已經永久降臨好像轉角的便利商店,但是,我們有求知慾去領會張華的震撼?有張華的敏銳慧眼,輸入那關鍵字,開啟累積在時間裡的極量人文創造?

廿一世紀瑯嬛全面開放,一車車觀光客前來,與龍犬合影繞場而去,不知道有什麼美的。這,是最無奈的結局了。

【2005/11/16 聯合報】

相關連結:
陶庵夢憶
曹志漣寫:張岱陶庵夢憶的私人讀法
開元書印 EpochText Publishing, Taip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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