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喜歡張愛玲,多愛談她對衣裝的別出心裁,卻看不見她在飲食上的爐火純青。就像「看官們三棄海上花」一樣,論者也一再忽略她在談吃上面的成就。

張愛玲形容衣裝,嫣然百媚,然而當她描寫飲食,多了味覺,其實更有戴安艾克曼所謂的「共感覺」,色聲香味觸一網打盡。且看她在〈談吃與畫餅充飢〉的描述:

「第一次看見大張的紫菜,打開來約有三尺見方,一幅脆薄細緻的深紫的紙,有點發亮,像有大波浪暗花的絲綢,微有折痕,我驚喜得叫出聲來,覺得是中國人的傑作之一。」在這裡食即衣、衣即食,試問川久保玲,可有興趣用海苔來裁製另一件解構性衣裳,行走時香風細細,如履薄冰,又彷彿遠處有晴雯撕扇微微有脆裂聲?饞意一來,就將衣裳撕下來品嚐何妨?

輕食

又如她形容「蛤蟆酥」:「那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似肥短的梯田,上面芝麻撒在苔綠地子上,綠陰陰的正是一隻青蛙的印象派畫像。那綠絨倒就是海藻粉。」這裡的諸般感官也是紛紛閃耀互換。這樣細如粉末,又超乎物質的意象,實在只能出自於一個微物之神(god of small things)之手。

在這散文裡,光是寫海菜類,張愛玲就從紫菜之美(藝術),母親愛吃的蛤蟆酥(作家/官宦人家回憶錄),討論到海帶在中國烹調裡沒有成功之作(廚藝品味)與味噌湯,進而提出海藻可能是未來鬧糧荒的救星(科學/營養學)。看似細微,卻漸漸淵博,讀來散漫,卻又有一條隱形的織線貫穿。

微物之神張愛玲,在此文中寫的各國飲食,大都是「輕食」。從燒餅油條開始,談到黏黏轉、大麥麵子、藕粉、「吹漲米」、胭脂鵝脯、榨菜鵝蛋花湯、雞湯、鴨舌小蘿蔔湯、燒鴨湯、腰子湯、螃蟹麵,過渡到俄國包子、俄德土耳其等國麵包、英國「司空」、麥分、蘇格蘭羊肚盅、酥皮香腸捲、炒河粉、拿破崙蛋糕、乳酪稻草、伊朗夾蜜千層糕、羅馬尼亞火腿、波蘭小香腸、以色列苦巧克力、猶太葡萄酒、雞肝泥、匈牙利「古拉矢」、埃及辣煨黃豆、蒜瓣莧菜、義大利餃、美國山核桃批……,最後收束於一塊東西合璧的花素漢堡。

是的,她寫的吃食看似微小,卻漸漸精深而至博大,直到你被她四海一家的飲食體驗震驚,尤其當她淡淡的說:「中國人出國旅行,一下飛機就直奔中國飯館,固然是一項損失,有些較冷門的外國菜也是需要稍具戒心,大致可以概括如下:酸德國波蘭、甜猶太……辣回回。」

原來張愛玲一出手寫吃,就要囊括整個地球!

〈談吃〉刊出的八○年代,台灣還沒有豐富的異國飲食風氣,但是這幾年所謂的「全球化」環境漸漸成熟,我們才正要領悟她當時有多厲害。這一篇被輕忽了的飲食散文,到現在還是新鮮火紅,因為她寫的正是目前方興未艾的「跨國飲食」、「無國界飲食」。以新捻的美語來說,則是 eclectic eating,兼容並蓄的飲食態度。

對於吃,張愛玲一開始就沒有傳統美食作家的包袱,言必稱家鄉味、京味或上海味。她的口味是當代都會人的,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不分國家,比許多新世代都更有實驗性。

獨食

與其說張愛玲沒有閒錢吃大菜,還不如說她向來不喜歡人云亦云的「大敘述」。這也顯露了她「獨食客」的傾向,以及她的小胃口,「調養自己像一隻紅嘴綠鶯哥」(胡蘭成語)。由於吃得慢而少,自然能細品滋味,且看她談日本料理:

「日本料理不算好,但是他們有些原料很講究,例如米飯,又如豆腐。在三藩市的一個日本飯館裡,我看見一碟潔白平正的 豆腐,約有五寸長三寸寬,就像是生豆腐,又沒有火鍋可投入。我用湯匙舀了一角,就這麼吃了。如果是鹽開水燙過的,也還是淡,但是有清新的氣息,比嫩豆腐又厚實些。結果一整塊都是我一個人吃了。」

這一段就很極簡,很日本,形式內容合一,尤其是她端然又閒適的吃法。

張愛玲能寫出這樣不斷跨界的飲食散文,一個重要原因是她生長於上海,在香港念大學,之後中晚年又旅居三藩市與紐約,都是多國文化匯集的大都會,發而為文,自然多國飲食都調和於鼎鼐,成為一場世界大宴。

對照於張愛玲,華人作家卻很少有這樣多國齊備的美食散文。在焦桐教授編輯的《台灣飲食文學選I,II》裡,從梁實秋以降,到六年級作家作品中,描寫多國飲食的,竟只有一篇〈紐約,美食共和國〉──剛好是拙著,當然多少受了〈談吃〉的影響。可見台灣飲食文學在這方面的有待開發,與〈談吃〉一文的前瞻性──至少在吃上頭,張愛玲並沒有沉緬在老上海,而是大膽好奇的探索各國飲食,進而顯露了一種世界觀,甚至,一種新的文學觀。

此文不只是將世界的飲饌燴於一爐而已。事實上,〈談吃〉的小題大作,更是一場知識的饗宴,其中不只有考據學、史學、史料、回憶錄,還有人類學、營養學、社會學,又是一趟艾克曼式的「感官之旅」,一場不斷跨界的漫遊,幾乎無所不包。而其口吻又不是學者或文人雅士的,反倒常露出小市民的家常語調。

歐食

在人類學方面,她談到羅馬尼亞的西點:「有一種油炸蜜浸的小棒棒,形狀像有直稜的古希臘石柱,也一樣堅硬。我不禁想起羅馬尼亞人是羅馬駐防軍與土著婦女的後裔,因而得名。不知這些甜食裡有沒有羅馬人吃的,還是都來自回教世界……。」

「這羅馬尼亞店還有冷凍的西伯利亞餛飩……。西伯利亞本來與滿蒙接壤。西伯利亞的愛斯基摩人往東遷移到加拿大格陵蘭。本世紀初,照片上的格陵蘭愛斯基摩女人還梳著漢朝陶俑的髮髻,直豎在頭頂,中國人實在看著眼熟。」

此外,她又探測「拿破崙蛋糕」因奧國公主嫁給拿破崙而由奧京傳至法國的可能。寫飲食而考據到如此深細,兼及他國史地,口氣又閒散,實在功力非凡。

然而這樣的考據只是本文中諸多知識系統之一而已。本文有更多的知識系統,彼此纏繞映照,而這些全都濃縮在一萬兩千字左右的篇幅裡,一氣呵成!環顧華人飲食文學,這篇散文恐怕不但空前,還具有一種未來感。

本文的未來感,其實就在於同時體現了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所講的幾個原則:輕、快、準、顯、繁。

「輕」不是輕佻,而是舉重若輕。此文不斷穿出穿入紅樓夢、金瓶梅、死魂靈、遊記Iberia等名著飲食,細究世界各國美食精髓,又忽然前衛起來,指出「豆製品是未來之潮」,以營養學家的眼光說「在豆製品是,中國是唯一的先進國」,可以發明素漢堡──此語在中國菜於世界餐飲舞台稍顯衰落的現在,仍是一針見血的預言。

〈談吃〉就這樣不斷瞻前顧後,旋動地球出。文章的「快」固不待言,其中的精準、意象的鮮活,更是張愛玲的拿手好戲。然而最難的,也是張愛玲在五十多歲才攀登到的一個寫作境界,就是「繁」,也就是「百科全書」式寫作。

她是從一個點(一種食物)進入,連上一個知識網絡(一門學科),又跳出去,再連上另一個網絡;而藉由飲食之名,這些網絡又彼此牽涉關連,繁複交織成一個超立體的蛛網。卡爾維諾這樣解釋:「『百科全書』意味著想要窮盡世界所有的知識,企圖把各種知識都網羅在一有限的空間中。」「把各種知識,各種密碼羅織在一起,造出一個多樣化,多面向的世界景象。」

月亮

〈談吃〉一文就有這樣的能力與成就,雖然張愛玲本人也許不知道卡爾維諾的理論,一個人在華人文壇踽踽獨行。這種境界在張愛玲寫長篇散文〈談看書〉時開始顯露,但是〈談看書〉過於零散,少了〈談吃〉的「稠」(consistency)──卡爾維諾生前來不及寫下的另一個寫作原則,即集中與一致,既疏散又有焦點,好比萬花筒變化萬千,卻能握於一手。

〈談吃與畫餅充飢〉也可視為張愛玲要寫出〈更衣記〉並齊的姊妹作的鴻圖,因為她聲明「衣食住行我一向比較重視衣和食」。但是〈更衣記〉還沒有〈談吃〉這樣的多路崎出,每一路又各自引向一個別有洞天的宇宙花園,知識近乎浩瀚,具有囊括世界文明的視野。

〈談吃〉收在1988年初版的《續集》,但最早的發表日是在更多年之前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也許與〈談看書〉是同一時期醞釀出來的。以單篇的飲食散文寫作來說,此文已是開創性的範例,而在華人散文發展史上,此文也是個里程碑,因為它是最早的「百科全書式」圓熟書寫。這對張愛玲自己的創作生涯來說,也是個異數──她此時已脫離「流言體」,進而琢磨多重切面的鑽石結構。不知不覺,她與波赫士、卡爾維諾在宇宙星空中驚鴻一瞥的照過面。

張愛玲老愛用月亮這意象,然而到了〈談吃與畫餅充飢〉,月亮開始對她顯露出新的意義。月亮星體本身的重量是天文數字,巨大浩瀚,但卻浮懸宇宙,在夜空中看來晶瑩透明,輕盈無比。張愛玲就掌握了這種舉重若輕,以小映大的奧秘,在種種微物中示現了一整顆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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