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時就拜讀過林語堂先生的名著,對這位『幽默大師』的文章及為人,充滿了景仰。三年前我遊廈門鼓浪嶼時,無意中發現了他青年時代的故居。今夏又專程去陽明山瞻仰了他晚年在台北的寓所,感觸良深。


林語堂(1895-1976)是福建漳州人,夫人章翠鳳的娘家在鼓浪嶼,他們在島上住過一段時日。鼓浪嶼是個極美的小島,離廈門市只有十分鐘的船程。島上紅花綠樹,鳥語花香,昔日的西洋領事館與富商別墅相映成趣,五花八門的中西建築嬴來了『萬國建築博覽會』的令名。街道依山而築,我安步當車的慢慢的欣賞一路上的繁華與蒼涼。許多當年的閩式豪宅傾頹廢棄了,翠綠的琉璃瓦中偶而伸出一枝孤零零的小黃花,令人頓生前世今生之感。


林語堂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留學歐美,章翠鳳同行,兩人並曾長居美國紐約。1966年時(時年七十一)落葉歸根返台定居,故居為台灣政府所贈,地點選在貌似福建故鄉山景的陽明山上,每天可以聽到鄰居親切的閩南話。房子由林語堂親自設計,白牆藍瓦,石徑花窗,種著幾竿翠竹,結合了中國四合院的幽深與西班牙建築的典雅。我細看著他的遺物:手稿、書信、他發明的中文打字機,深感到他多才多藝,不但是位與紀曉嵐、馬克吐溫齊名的『幽默大師』,也是位與袁枚、李漁、梁實秋一脈相承的生活藝術家。


林語堂常說:『生活的目的是要真正享受人生』,因此無論環境如何困苦,總能苦中作樂,並將經驗心得形諸於文字,與世人分享。他的小品文幽默精闢,發人深省;他也熱愛美食、旅遊,善於享受人生。他因翻譯「幽默」(Humor)一詞,以及創辦、、三本雜誌,提倡幽默文學,因而被稱為『幽默大師』。此外,他還著有、、、等經典名著。暢銷全球,曾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


他的長篇小說,就是以初戀情人賴柏英為主角的半自傳性作品。他與賴柏英青梅竹馬,但成年後因求學而離鄉,只好忍痛分手。之後他追求過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好友之妹--廈門鼓浪嶼的醫生千金陳錦端。陳錦端貌美善畫,也對他有情,但陳父卻因他非虔誠基督徒加以干涉,使他飽受失戀之苦。陳父心生不忍,便將鄰居廖悅發(豫豐錢莊老闆)的二千金廖翠鳳介紹給他,成就了他們的美好姻緣,但他終身總對陳錦端難以忘情。


章翠鳳賢慧能幹,是位烹飪高手,大大滿足了林語堂對美食的需求。因此兩人琴瑟合鳴,白頭偕老,共同養育了三位千金。次女林太乙也是位享譽華人文壇的名作家,曾任香港英文版讀者文摘主編,最近剛過世。三女林相如是哈佛大學的生化博士,也是位優秀的烹調家,曾與其母章翠鳳合著,在1960年獲法蘭克福的『德國烹調協會』頒贈獎狀。我覺得這張獎狀其實應頒給林語堂,因他對食譜極有研究,因此影響了妻女,產生『夫唱婦隨』和『父唱女隨』的效應。


林語堂自命為伊比鳩魯的信徒,是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他覺得:『吃好味道的東西最能給我無上的快樂』,但他的美夢其實到跟章翠鳳結婚後才實現。他出身清寒的牧師之家,一碗素麵已是無上的美食。章翠鳳則是錢莊老闆的千金,鮑參燕翅對她是家常便飯。她又富烹飪天才,一手美味的廈門菜令人叫絕,最後林語堂竟因此迷上了章翠鳳,對她亦步亦趨,唯命是從。


章翠鳳的拿手好菜有清蒸鰻魚、清蒸螃蟹、廈門滷麵、廈門薄餅等。林語堂住在台灣的那幾年,據說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之一。因為台菜源自閩菜,很合他的口味。他喜歡用早晨剛從山上砍下來的筍尖煮湯,也喜歡喝新鮮的蛤蜊湯。目前他的故居設了一個餐廳,供應幾道他愛吃的菜。我嚐了廈門蒸魚,那片魚排只加了薑、酒清蒸,澆上薄薄的勾芡,洒著綠蔥絲與紅椒絲。雖非鰻魚所製,但炎炎夏日中能在寧靜氛圍中品嘗那清淡鮮嫩的滋味,俯瞰山下喧囂的大台北,真為浮生一大享受。


廈門薄餅是林家人最愛吃的點心,但章翠鳳只有在逢年過節或有貴賓上門時才製作。薄餅又名『春餅』,由福建同安(清朝屬廈門府)人氏蔡復一所創。據說蔡在外為官主管雲、貴、湖、廣軍務時,整天批閱公文,無暇進食。蔡夫人怕他餓壞了身子,便發明了這種用麵皮包著菜肴進食的餐點,讓他可以邊吃飯邊工作,像是一種『中式三明治』。因簡潔美味,廣為流傳,變成了廈門名點。


後來廈門薄餅又渡海來台,成為台灣人清明節的點心。我的祖籍是福建同安人,幼時每逢清明祭祖,便跟家人一起吃廈門薄餅。薄餅皮是用麵粉加水烙成的,薄韌而有彈性,家裡沒那種製餅皮的平底鐵鍋,常派我去菜市場購買。但那五花八門的薄餅餡料,一律是自製的。祖母和媽媽先將各式食材洗淨,切絲切粒,再加油鹽略炒,或加醬油調味,廚房裡火光衝天,飄滿了炒芹菜、炒韭菜、磨花生粉的香氣。其他菜色,還有炒豬肉絲、炒荷蘭豆、炒冬筍、炒香菇絲、蛋皮絲、鮮黃瓜絲、炒綠豆芽、炒油豆腐…等,不下十幾樣。炒好後每人將餅皮攤開,隨意放入自己喜歡的餡料捲起來吃。食前方丈,任取所需,頗有點吃自助餐的豪奢之樂。


我喜歡包炒芹菜、炒豬肉絲,最後再包大量的花生粉、白糖、芫荽調味,吃來又香又甜。據說林家人的調味料除了這三樣外,還有扁魚酥、辣椒、甜醬、虎苔
、蔥段等,滋味更加繁複。我有時也喜歡吃得簡單些,只點包炒油豆腐皮、炒綠豆芽,取其清爽脆嫩。或只包炒點韭菜、蛋皮絲,像在吃韭菜盒子似的。因此我總覺得疑惑:據說章翠鳳在製作這些餡料時,各自炒熟後還放在一起大鍋煮,再包餅食用。而這些餡料大多是蔬菜,熬過後會出水,不但把餅皮撐破,口感也不爽脆了。但或許這才是廈門薄餅的道地做法,但被我娘家給改良簡化了。


林語堂住台北陽明山時,還喜歡特地下山去圓環吃蚵仔煎,覺得是生活中的一大享受。那是源於他的故鄉漳州的一道名點,我大學時代也曾大老遠從羅斯福路趕去吃過,卻覺得粉太多,牡蠣太少,殊不過癮。最近在廈門吃到當地名菜『海蠣煎』,一整盤都是肥美的小牡蠣,只用少數番薯粉略拌煎熟,甘美可口,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怪不得家祖母曾告訴過我:『台灣的蚵仔煎像在吃粉,不像在吃蚵仔』,不如她的故鄉廈門的遠甚,果然是真的!


但台灣蚵仔煎畢竟源自漳州薌城的『蠔仔煎』,而非廈門的『海蠣煎』,台北圓環的自不例外,主角是番薯粉漿,而非牡蠣。道地漳州『蠔仔煎』的作法,是將番薯粉漿、牡蠣、鮮蒜苗、鴨蛋攪勻後,煎得兩面酥脆,沾甜辣醬進食,並佐以蘿蔔酸菜,滋味甜、辣、酸。起鍋時廚師會用鍋鏟敲打鐵鍋數下,跑堂再吆喝幾聲
,氣氛熱烈非凡。


然而台北圓環的蚵仔煎,早將鴨蛋取消,改成快煎熟時打個雞蛋在上面,鮮蒜苗也被茼蒿或小白菜給替代了。沾料雖還是甜辣醬,蘿蔔酸菜早已付諸缺如。那清脆的敲鍋聲和跑堂伙計的吆喝,當然也都成為廣陵絕響了。林語堂先生當時是否一面吃,一面覺得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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