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過去至少35年的歲月以來,我家巷子口一直有一個蚵仔麵線小攤。攤販的老闆從一個羅漢腳賣到做阿公,一個男人就單單靠著賣一種食物,成家立業、成就了一則傳奇;而他所在的這條馬路從前只是一條田間小徑,如今路已變大變寬,兩邊車水馬龍;然而,就我的記憶所及,這家小攤所賣的蚵仔麵線,口味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除了除夕,這個小攤也從來沒有休息過;不論何時,這配料固定、做法簡單的的麵線,總能和附近的大宴小酌競技,並且,很顯然地,取得了有利的地位。

這麼多年來,每當經過巷口,看見小攤總還在那兒,就讓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因為我知道:無論世界怎麼變,只要想,我就永遠都有蚵仔麵線可吃。

然而,在成長的過程中,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這種篤定感對我而言,可是很奢侈的呢。

小時候,家裡經濟不好,在公家機關服務的父親悶著頭養四個小孩,實在很不簡單,更別說零用錢、吃外食什麼的,在我的童年生活裡,這些是想都別想的。記得那時候經常會有賣燒肉粽、包子饅頭、糖果餅乾花生瓜子的小攤販來叫賣,蚵仔麵線也會在「就定位」前,先來我們的小村子轉一轉,看看沒有什麼生意。每次這些小攤一來,就會用他們特殊的腔調大聲吆喝,村裡的人家聽到了,就會拎個小錢包出去吃點心,那同時也是村民閒話家常、交換八卦的睦鄰時間;所以,雖然不是本村居民,但天天報到的蚵仔麵線老闆,倒也聽了不少村裡的是是非非,像是融入了我們的生活一般;村裡人也向來不把他當外人。他的本省口音和道地的台灣小吃是村裡老人與本土的「第一類接觸」;而「蚵仔麵線」和「燒肉粽」更是他們極少數會說的台語之一。

我們家住村子第一排,靠近大門,很容易就聽見小攤來了,可是媽媽從來不准我們去買,因為沒錢!媽媽自己也從不去湊熱鬧;一直到現在,我都搞不清楚,我的爸爸明明和鄰居的爸爸在同一個機構上班,為什麼我們家就會窮得沒錢讓小孩吃零食?反正沒得吃就對了,於是,我們四姐妹總擠在攤子旁,別人吃麵,我們也只有喊燒的分兒。那時候,我心裡一直有個願望:長大以後,一定要吃到這個蚵仔麵線,天天吃,每次吃十大碗!這,一定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吧。

大學時領到第一分家教薪水,經父親分配後,我拿到生命中第一筆零用錢,雖然不多,但可以想像,我一拿到錢就趕緊先去麵線攤上吃了個過癮。天啊,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妙不可言的滋味,我坐在蚵仔麵線攤子上想:這就是幸福的極致了;然後,我又陸續帶三個妹妹偷偷去吃,她們還小心翼翼地問可不可以要第二碗?

歲月流逝,其他攤販漸漸失去蹤影,只有這家蚵仔麵線繼續陪著附近的人;老闆的家庭一路擴張,現在已是他的媳婦在賣,聽說,蚵仔麵線的老闆早買了不知幾間樓,但他還是每天準時出現在巷口,用他數十年不變的神奇配方滿足舊雨新知。雖然他的小攤連招牌都沒有,兩張桌子、幾把椅子隨意落在路邊,但是,附近的人似乎習慣性就會讓出一方空間給他,下午三點開賣,風雨無阻。在停車位難求的這個時代,他還是天天有位子可以擺上一攤,真是神奇。

當年癡心盼望什麼時候可以好好大啖麵線的我,如今當然擁有了可以天天吃、每次吃十碗的能力;偶而在坐在小攤的凳子上、等待蚵仔麵線時,孩提時代的夢想便靜靜浮現出來──這些夢想並不會因為輕易可以實現就失去了光澤,反而不斷提醒著自己:我的生命曾經為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情,日夜盼望著;這顆曾經因為只要能夠吃到巷子口的蚵仔麵線就覺得世界多麼美妙的心,如今,要攫取到什麼才能得到滿足?

我尊敬年少時的夢想,小到想吃一碗蚵仔麵線,或者,大到相信自己甚至可以「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抓住少年的夢想,讓我不斷和自己的生命本質接軌。

中年之後,我的夢想似乎沒有那麼迷人了,一方面,我已經不太會被太容易就可以得到的東西滿足,另一方面,我卻又失去了摘星的勇氣,經過現實的篩節,太遙不可及的夢想,往往也就被我自動放棄了,於是,幸福愈來愈遠,因為生命在「難以被取悅」以及「沒成就感之間」擺盪──所以,我感謝巷口的這家蚵仔麵線小攤,因為它讓我不會忘記:要常常讓自己可以被一些小小的、美好的事物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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